李清秋

叶家大少爷的四次离家出走


   
     叶修这个人,总的来说活的很有水平。
  但是他所谓的水平只体现在打游戏和离家出走这两个方面上——听起来尽是些不怎么光彩的天赋。
       
   
  爱打游戏的孩子,大部分是很淘的。叶修打小南征北战,大到跳舞机小到红白机,滚个铁圈都能把隔壁小姑娘完胜到哭。叶家大少爷就这样成天穿着定制的阿玛尼,满大街小巷地乱窜,在平凡人的游戏当中寻欢作乐。
       
       
  叶修他爸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彼时叶家两位少爷年纪尚小,偶尔还会尿裤子,因而也不求他们做孝子,只求他们像个合格的儿子。老子英雄儿好汉,淘孩子脑子也灵光。叶修的鬼主意,要远比他爸的发量要来得多。他爸一有开打的架势,叶修拔腿就开蹽,哪里能救命就往哪里逃,还没脸没皮地一通乱叫。尖嗓子没发育完全,扯着叫嚷起来就像只被掐了脖子的秃毛鸭。邻居侧着耳朵一听就知道,啧,叶家大少爷今天又挨打了。
   
   
   
 

   
  叶修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在他四岁那年的夏天。关于叶修上幼儿园头天就被撵回来的严重问题,叶家对此特地召开了会议,最后得出了非常深刻的育儿经:
  打一顿就好了!
   
   
  现在想来,老道的叶修还是会很迷惑。那明明只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在他大风大浪的生涯中就像个掠过耳际的屁,彼时他爸为何会露出那种自己儿子下半辈子都完了的表情。
   
   
   
 
 
   
  叶修依稀记得,那时情况是这样的:整个教室的孩子莫名地悲痛欲绝,营造了万民齐哭的氛围。叶修没哭,他懒得哭,也觉得没什么好哭的。
  他干坐在马扎上看着老师对着一群生生不息的野生瀑布手舞足蹈又唱又跳了几小时,整得满头大汗。
  叶修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但是他看着老师湿透的后背,悍然醒悟:啊,这就是生活!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叶修不哭,所以他没有糖吃。更没有人关注到马扎上还有个孩子小狗样地蹲着,没声叫唤。
  叶修不恼,心中唯有无聊。
  他随口说了句:“唉,你们的爸爸妈妈不要你们啦。”
   
   
  叶修不明白,自己明明说的是实话,他们为什么又哭了。
  但他知道自己的屁股晚节不保了。
   
   
     
 
 
   
  没头没脑挨了顿打的叶修很生气,决定以离家出走示威。北京天色暮霭沉沉,一米一的叶修孑然一身,于灰色的高楼林立之间,他觉得自己独自步入了社会,俨然是个大人了,一个两米一的大人。
  叶家大少爷丢了,霎时引起全城助力寻人的轩然大波。这点,风暴中心的当事人叶修并不知道。
    
   
   
   
  他不知道去哪里,干脆走进了游戏厅。百无聊赖地打了几个小时的弹珠,叶修的手向来很准,没多久就揣了一口袋,满得有些塞不下,没留神弹珠滚了一地。他还没来得及捡,身子刚弯下去,就被一堆人揪着领子拽走了。
  这场闹剧是以叶修淤青的屁股收尾的。邻居在高档住宅区听了整晚的杀鸡叫,想来一定非常恼火。翌日他威胁叶父,要把叶氏集团老总家暴虐童的新闻散播到大街小巷。
   
   
   
   
 
 
  叶修他爸得出了第二个非常重要的育儿经:
  教育孩子,不能只知道拿棍子。
   
   
 
 
 
  在这之前,你还要记得把门窗都关上,不然邻居会有意见。
 
   
   
   

 
 
 
   
  人皆有第一次,叶修的第一次离家出走显然是水平全无的,非常失败的。可俗话说集腋成裘,随着叶修的年龄增长,游戏操作越发出落的惊为天人的同时,他离家出走的经验也不断积累提升。在叶修十岁那年,淘还是淘,但他已然不是当初那个一米一的叶修了。
  至少他有了肉眼测量棍棒与他距几个身位格的本事,并熟悉家中的地势,知道如何操作方便逃跑。
   
   
  他爸也倦了,干脆把棍棒教育的更多时间拿去思忖着:我堂堂叶家世代雅人,如今出了个桀骜的闲吝,管教也不得,到底是谁出了问题?如果是教育方法出问题的话,这次子叶秋不是好端端的吗?
   
  
   
    
  适逢叶修卒瓦玻璃,或者逃学在游戏厅里出没,他爸再也不说什么,唯付之无奈一笑罢。但叶修的零花钱几乎被他爸扣了个精光。明明是富家子弟,在班里却是数一数二的穷鬼,买辣条的钱都没有,这五毛那一块地去借。但他不失信,说了明天还就不会拖到后天。这就是叶修贯彻一生的为人准则:说啥做啥。说了倒立着吃屎,就绝不用坐着用瓢羹舀着吃。从不发出真香警告。
   
   
   
   
  第二次的离家出走便无声无息地在贫穷中爆发。叶修他爸丢了一笔钱,不多,两百。在叶家根本不算巨款,两兄弟买几条内裤都远比这多。  贫穷的叶修作为首要嫌疑人,扯着仍尚未发育完全的嗓子宣布:如果是自己偷了钱,自己就是小点。 
   
   
  他,叶修,就是死,死这地儿,也不会去偷他爸的一分钱。
   

   
   
  然而他爸并不信,他爸认为,翻墙和卒瓦玻璃是淘气的表现,淘气是进游戏厅的前兆,游戏厅是堕落的开端,堕落必将使人不良,继而走向道德的衰亡。叶修对天发的毒誓,也不过是句云淡风轻的真香警告。
   
   
  被冤枉的叶修很生气,对着北京尘霾滚滚的天色,很不争气地落下了两滴混浊的眼泪。然而这眼泪很快地被他抹去了——他心里自有更好的主意来示威,来向他那冥顽不灵,封建愚昧的老父亲示威。
   
   
   
   
  第二天,叶修带着他身上仅有的三块八毛八,再度迈进了游戏厅的大门。
  一路他全然低着头,甚至为此换了件破烂的外套,头发揉的乱糟糟,风尘仆仆得像捡垃圾的。这下就没人知道他是叶家尊贵的大公子了。
   
   
  弹珠愈打愈多,十岁小男孩的心却更加郁闷,以及迷惘,有如帝都那永远不明朗的天空。拽拉杆的力道越来越大,砰砰砰,砰砰砰,很多人都迷惑地看着这个衣着不堪的小男孩,手中的三个硬币转眼成了三十多个弹珠,他却俨然开心不起来。
   
   
     
 

   
  “哥哥,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弹珠啊?我都快死了。”旁机的小屁孩拽了拽叶修的衣摆。
  叶修心情不好,飞快地,很不按套路地拒绝了他。
  他腹诽着这小孩是不是魂斗罗玩多了,弹个弹珠有什么死不死的,现在还想以命换命,笑话。
  
   
  “就一个……”
   
   
     
  
  “小朋友,你妈呢?”叶修乜斜着眼,趾高气扬地对他说:“小孩子不能来游戏厅,这是坏孩子才来的地方。”
  叶修在离家出走上水平尚且不足,但是自小就表现出了极为强大的拉仇恨天赋。他这话一说,全房间的几十个人挤挤攘攘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全成了所谓的坏孩子,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和我妈吵架了,我自己跑出来了。你也在游戏厅,你不是坏孩子吗?”小孩立刻翻了脸,发现叶修对他没什么好处,干脆哥哥也不叫了,直接以你我他来相称。
  “我是啊。”叶修这个人很坦然。
   
   
  他骤然觉得这段对话很无趣,游戏厅也一下子不好玩了。好孩子坏孩子什么的问题,太扫兴。
   
   
  叶修把一大把弹珠塞给他:“给你,全给你。我不玩了。”
  没留神弹珠又滚了一地。叶修觉得这个场景分外眼熟,他还没来得及捡起来,刚弯下身子,又不知所措地被一堆人架势很大地带走了。被提起身子的那一刻,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他心想,完了。他指节冰凉。
   
   
   
   
   
 
 
 
   
  “我可都听说了。”叶秋很讪地坐在上铺,把支架摇来摇去,摇得下铺的叶修不安生。“你是被陈阿姨一起抓回来的,她儿子也在游戏厅,她和老爸说,是你带着她的儿子去游戏厅的……”
  叶修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地:“现在谁说什么老爸都信,就是不信我。随便他们怎么说吧,那个陈阿婆就是个虚与委蛇的女人。”最后那个炫酷狂拽吊炸天的成语,是他看电视看来的。
  口口声声你们叶家大公子要好好管教——叶修翻了个白眼:狗屁叶家公子,大清早几百年就亡了。
   
  
   
   
  叶秋根本没理会到他哥的愤懑之情,一分钟的年龄差,十五岁之前叶秋却都是钝钝笨笨的,他不懂。所以这段对话就有点鸡同鸭讲的味道了。
  何况叶修还把yi读成了sheng,可见他从小就根本意识不到虚与委蛇的正确性和重要性。
   
   
   
   
  叶秋还在自话自说:“我的梦想就是离家出走。”
  叶修顿时觉得,他弟有点超现实主义。
  毕竟这个年纪的小屁孩都应该想着当科学家,或者是在纠结考清华还是北大。离家出走,对他来说更不实际。
   
   
   
 
 

   
  十五岁的时候,叶秋的身上确确实实地发生了一件超现实主义的事情。他像被开了天眼一样,脑子灵光了不少,心眼也开了,不再拖着鼻涕跟在叶修后头说傻话。个子突突地窜,有点超过叶修的架势。更重要的是他弹得一手好琴,惹得全年段的女孩嗷嗷叫。
   
   
   
   
  秉承着艺术无用论的叶修,除了打游戏啥也不会。不过他的琴声有让人追忆往事的力量,让人总回想起儿时乡村里那么几个弹棉花技术极好的老者;他读书就更不行了,只好依旧在平凡人的游戏中寻欢作乐。可以说除了长高了几十厘米,以及多长了几十斤肉以外,叶修基本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
   
   
   
   
 
   
 
 
  某天,叶秋非常严肃地对叶修说:“哥,如果我想离家出走,你会想我吗?”
  叶修一语双关:“我想都别想,你也想都别想。”
  这是叶秋为数不多的十五年人生中,第一次听到叶修说了句这样有水平的话!
   
   
   
   
  叶修接下来做了一件更有水平的事情。
  他来了一次非常有水平的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好几年找不到的那种。
  叶秋望着北京不明朗的天空,思绪万千。他觉得叶修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居然不惜用亲身去教导他离家出走!
   
   
   
   
  叶修的第三次离家出走,赫然就是他的人生巅峰。然而这巅峰极快地被现实击打致毁了——叶修曾是一位叶家大少爷,可既然他选择了离家出走,他就应当很有志气和气质地摒弃这个名头。于这高楼林立之间,叶修他干脆什么也不是了,这样好,活的干干净净,无比洒脱。
    
   
   
 

   
  叶修坐在公交亭旁,看着上面涂涂抹抹如同数学压轴题的路线图,他突然想起了某位文人的一段话。
  这文人到底是谁他记不清了,毕竟这书是他爸强迫他看下去的,目的是令叶修耳濡目染为一名伟大的文人墨客;叶修没有如他老爹的愿,不过这段话居然还他记得,大抵是这样的: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这位离家出走的小少年从一段没头没脑的文字中获得了短暂的快活。他当即笑了起来,在北京能热晕非洲人的太阳底下笑的灿烂。空气氤氲,远处花香就这样闷在夏日不死的热浪里。叶修轻轻地念叨着:“我就是要这样,你们管的着吗?——管不着!”
   
   
   
   
   
 
 
 
   
  叶修第一次感受到了虚与委蛇的重要性,也是在这个十五岁的夏天。
  天气太潮湿了,苏沐秋的出租屋里居然有条蛇!
  一条鼠标线那么长的蛇!
   
   
   
   
  叶家大少爷,自然是没见过蛇的。
  不过他依旧拖着腮帮子,和那条身形九曲十八弯的东西来了个深情对视,然后头也不转继续打游戏。
  嚷嚷道:“苏沐秋,房间里有蛇!”
     
   
  苏沐秋在做饭。
  油炸开花了,他听不清:“你说什么?”
  “蛇!”
   
   
   
   
  还带了补充:“一条和鼠标线差不多长的蛇。”
   
   
 
 
  蛇听了很生气——它大概是不喜欢叶修这个虽然生动但毫无美感的比喻。生气的蛇变本加厉地扭动着身躯,然后往苏沐橙的房间溜去了。
  叶修总算有了点反应,他起身拿了根晾衣杆,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苏沐橙的惊声尖叫。
   
   
   
   
  他夺门而入,力气大得差点使苏沐橙的房间没有了门:
     
   
  “蛇呢?!”
   
   
   
   
  苏沐橙哭哭啼啼道:“死了。”
  叶修莫名其妙,把晾衣杆甩到一边吁了口气:“不是,那哭什么啊?”
   
   
  小姑娘抹了把眼泪:“我本来不想让它死,可是赶不走它,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就自己上手了。我只想把它打晕的,可是刚刚我丢热水壶的力气太大了……”
   
   
   
   
  叶修:“所以你把它打死了?”
  苏沐橙:“不是,它是被水烫死的。”
   
   
   
  
  叶修沉默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鼠标线,觉得挺新鲜。
  他心想:小别致长得真东西!
   
   
  他又看了看那个支离破碎的瓶胆。
  心里又想:苏沐橙的意大利炮可真是有劲!
   
   
   
 
 
 
   
  “你说,它会不会晚上来找我?”
   
   
  “你这什么跟什么啊,”叶修哭笑不得,“别哭了啊,我去叫你哥来。话说,你烫到了没有?”
  “没有。”
  话音刚落,苏沐秋就拿着锅铲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一进来就叫的比苏沐橙还大声。
  显然,叶修对待苏沐秋的神经质就远不如对待苏沐橙来的温和了:“你没事叫唤啥?”
   
   
   
   
  苏沐秋神神道道地说,意外死亡的蛇是会带来不祥的。
  苏沐橙听罢,再度吓得小脸煞白。
   
  
   
   
  叶修没听过这种说法,他觉得蛇进屋并且给人造成了不必要的危害,如果赶不走的话就应当打死。难不成还要还吃好喝地伺候它二大爷?
  苏沐秋叫叶修给这条蛇道歉,为他不恰当的,愚妄无知的言论。
  叶家的大少爷被迫恭恭敬敬三鞠躬,对着一根在他眼里微不足道的鼠标线。 生活不易,修修叹气。
     
   
  他还虔诚地说了很多好话。
  叶修毕生最尽力的虚与委蛇,居然献给了一条蛇。
   
   
   
   
 

 
  不久以后,叶修想:这蛇可真是记仇啊。
    
   
   
  
   
 
 
   
  鼠标线事件东窗事发后,叶修明白了:离家出走可真不是个好玩的事情。曾经耀武扬威穿着阿玛尼的大少爷,居然被迫对一条蛇低头,真是世风日下。
  不过他混的倒也不差,至少不会沦落到饿死的地步。甚至有时他还会和苏沐秋在香菇炖鸡,红烧牛肉,麻辣海鲜等等等等之间痛苦抉择。
  叶修不禁感叹,泡面的味道可真不少!
   
   
  
   
   
   
  苏沐秋发生意外之后,叶修就一把头发一把头发地把苏沐橙拉扯大。因为苏沐橙年纪不小了,不存在一把屎一把尿的情况。但是她的发量也着实一把一把地多。
  叶修扎得一手好辫子,主要得益于他小时候常常给叶秋的西瓜头扎冲天辫,给爷爷的长髯绑麻花辫。甚至趁他妈午睡时,都能给她折腾出个王母娘娘的同款花儿来。
  然后目送他们去上学,搓麻将,上班。
  然后被追着暴打,大街小巷地哀嚎。
   
   
   
 
 

   
  待到苏沐橙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凭借着她十四岁那年抡起热水壶对抗恶势力的勇气,苏沐橙轰出了一个新天地。与此同时,叶修也活的更有水平了。
  他坚持每天打四个小时以上的游戏,坚持每天熬夜,坚持每天抽烟,坚持每天饮食不规律。这是多么难能可贵,持之以恒的精神啊。
   
   
  
   
  叶修的游戏打的很好,很有水平。用一句超级文艺的话来说,就是开创了荣耀巅峰新时代。
  叶修偶尔窝在苏沐橙房间,翻着网上那些把他吹上天的评价,也有的人说他故弄玄虚,不抛头露脸不接广告,一定是个丑八怪,还故作清高恃才放旷。
  叶修总是呵呵地笑。
   
   
   
   
  苏沐橙:“你笑什么?”
  叶修:“网上那些评价,还挺好玩的。”
   
   
  苏沐橙也笑:“都骂你了你还好玩。”
  叶修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来走出去。苏沐橙挪了挪椅子:“怎么了?”
  叶修:“烟瘾犯了。”
   
   
   
  
   
   
  他就这样摇摇晃晃地悠出去,打算抽根烟消遣一下,结果转头就看见陶轩站在对面,冲他挤出个微笑。
  叶修点头示意,打算悄悄从后门溜回去,陶轩却叫住了他。
  他不情不愿地收了烟走过去。
   
   
   
   
  陶轩拍了拍他的肩膀:“准备干嘛呢?”
  叶修手里还拿着无处安放的烟盒,腹诽着要不要给陶轩安利一下东南眼科。
  叶修:“抽烟呢。有话直说吧。”
   
   
  陶轩:“既然这样,我就不拐弯子了。”
  叶修点火。
   
 
  陶轩:“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容貌很不自信?”
  叶修手一抖,把自己手指头给烫了。
  
   
   
   
  陶轩:“不要紧张嘛。”
  叶修:“我不紧张。我超自信的。”
  
  
    
   
  叶修其实长得并不丑,甚至算是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还有时下流行的下垂眼,笑起来眼角弯弯,格外温柔。
  叶修也不需要东南眼科,他照照镜子就知道自己大概啥样,实在不行,也是叫叶秋发张自拍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陶轩告诉叶修,不要害怕自己拍广告会被大众嘲笑,你长得并不丑!
  陶轩还告诉叶修,如果你实在不够自信,可以每天对着镜子说“你真棒”。
  逐日累积,那面镜子就会变成一面很棒的镜子!
   
   
   
   
  当然,后面那半句是叶修的想法。
  叶修觉得,陶轩的这个想法更反智,是放到弱智吧里就可以升成精品贴的那种反智。
   
   
   
   
  忍无可忍的叶修告诉陶轩,他知道自己很棒,嘉世的镜子也很棒,然而自己他妈的就是不想拍广告,去他妈的,自己就是不想拍,我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当然叶修并没有这么说,他虽然不懂虚与委蛇的学问,至少他的EQ还没有泯灭。
  但是在陶轩看来,叶修他妈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上一次陶轩叫叶修拍广告,被叶修无情拒绝。那是某个洗衣粉广告,广告标榜什么“开创荣耀新时代的叶修来开创洗衣新时代”。开创荣耀新时代的叶修不能接受。他认为这个广告的沙雕之程度,已然是他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痛心疾首的陶轩告诉叶修,长了一张好脸,就必须拍广告,不然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叶修表示,那按你这个意思,隔壁蓝雨的黄少天就应该去唱相声,不然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脸大的人就应该去王府井卖烧饼,不然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刘翔参加奥运会不能坐飞机只能跑着去,不然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陶轩没话可说,被叶修活生生气回去了。叶修也摇摇头,抽了根烟,回苏沐橙的房间。
   
   
   
   
 
 
 
  彼时苏沐橙在看电脑,闻声转头,看到叶修略微苍白的脸色:“怎么了?你们刚刚声音有点儿大。”
   
   
   
   
  事实上苏沐橙全听见了。
  她边听边想:嘉世的隔音效果可真差啊,下次应该代言一个好的隔音墙比较实用。
   
   
  叶修摇头:“没事儿!”
  苏沐橙也不再盘问他,她知道叶修什么性子。
  转眼间叶修又出去了,说是散散心。
   
   
   
   
  叶修散着散着觉得有点难过,可是他不表现出来。而且这种难过是有点难说的,它不是那种能流出眼泪的大悲,也不是让人痛不欲生的惨烈。它还夹杂了点惆怅的味道。
  叶修为了应景,斜靠在路边车牌上又点了根烟,这使得他看起来愈发沧桑了。
  他觉得,嘉世真是一个无情的战队。
   
   
  无情到什么程度?
  一到饭点全队跑的比兔子还快,游戏里打不出的遮影步这个时候一个比一个用得6,害得他总是吃不到嘉世食堂的红烧排骨。
  他可是堂堂的队长啊!
   
   
  
  
  叶修又一次地感叹:离家出走可真不是一件好玩儿的事情,我甚至吃不到红烧排骨。
   
   
  所以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犹豫,继续选择离家出走。
   
   
   
   
  二十几岁的叶修,年龄不是很大,只不过是一个可以差不多去结婚的年龄。这个年龄的人还总是反思自己年轻时候干过的傻逼事情,然后恨不得对着镜子骂一句你个三八,虽然镜子是无辜的。
  他也曾想过,自己的离家出走会给家里人带来多么大的伤痛。毕竟自己在叶家还是养尊处优的,吃吃喝喝一点不少,打也结结实实挨了不少。叶父并不是家庭暴力,他可能只是爱错了方式。
  可他也没有让叶修饿死,或者让他吃不到红烧排骨啊!
   
   
   
   
  他也曾经想过,倘若自己没有离家出走,苏沐秋和苏沐橙的生活会怎样。
  意外是按照剧本乖乖地来到,还是因为历史的重新编排而永远不会发生?
   
   
  
   
 
 
 
  想了半天,叶修得出一个人生结论:
   
   
  倘若个屁!
   
   
    
    
  这种想法简直就是超现实主义。
  人生的游戏规则就是这样野蛮又流氓,你只能前进,不能停下来或者后退。这和叶修当年被他爸撵着打的情况有异曲同工之妙。叶修悍然醒悟:啊,这就是生活。
   
   
   
   
   

 

   
  苏沐秋的头七,苏沐橙和叶修在南山蹲了整整一天。
  叶修的感想是,南山的蚊子可真多啊。
   
   
   
  
  两个人都不说话,在墓边安然端坐着,沉默地,如同两具栩栩如生的雕像。
  只有两双眼睛眨巴眨巴地动。
   
   
   
   
  苏沐橙也不哭。她这几天哭的够多了,事发当天她哭得就像个活的野生瀑布,会移动的那种。叶修其实也哭了,他对着天空流下两滴混浊的眼泪,然而这眼泪很快地又被他抹去了——他哭了,苏沐橙也会哭的。大哭很伤身。
   
   
   
   
  此刻苏沐橙曲着腿,把下巴磕在双膝缝隙之间。叶修看着她的眼睛,觉得真是好看啊,在混沌的天色里格外亮,不知道是不是眼泪频繁冲洗的缘故。
  落日熔金的傍晚,蚊子也很不唯美地嗡嗡躁动了起来。
   
   
     
   
  叶修被苏沐秋教育之后再也不随意地杀生,唯有对蚊子这种东西深恶痛绝。
  叶修的态度是:我愿用死了下十八层地狱,来生打不到电脑游戏,来换蚊子一生绝迹。
  这玩意儿够欠——你咬就咬嘛,还在我耳边唱歌,吵的一批。
   
   
   
   
  苏沐橙挠了挠腿上的肿块。
  叶修:“我们回去,好不好?”
  苏沐橙点点头,但是叶修看到她的两只眼睛里分明地写着三个字:我不要!至于两只眼睛怎么分配出三个字,叶修也不知道。
   
   
   
  
  他只能就又坐回去。
  想了想,他又从包里掏出来一瓶花露水,呲呲呲地开始乱喷一气。
   
   
  苏沐橙惊讶:“你怎么还有这个?”
  叶修:“我还有面包床单矿泉水,我们今晚要想在这儿过夜都可以。”
  苏沐橙开始以为叶修不耐烦地在损她,后来她看见叶修的眼睛格外真诚。
  叶修这人有这样的本领,能把那些不着边际就像放屁的话说得和真的一样,导致苏沐橙一直无条件地信任他。这种信任贯穿始终,从苏沐橙不会绑辫子的年龄一直持续到苏沐橙学会了凭自己的本事绑满头蜈蚣辫的年龄,就从未改变过。
   
   
   
   
   
 

   
  十五岁的叶修在某一天明白了许多深刻的道理。
  比如五蕴皆空,人生不易;
  比如生如菩提,活在当下。
   
   
  苏沐秋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作为现实主义流派的一贯支持者,叶修不接受也得接受这个事实。奈何他被现实安排的死去活来,他还是要一直打游戏维持生计,还是要带着苏沐橙四处奔波,顺便时不时给她紧紧松了的头花。
  谁叫他叶家大少爷没这等本事,让逝去的人吹活转来。
  两个小孩就这样相偎在一座坟前,进行着伟大的养蚊子工程。
   
   
   
   
   
 
 
 
   
  在一个曼妙的雪天,已经成年的叶修进行了第四次离家出走。这次离家出走虽然不是水平最高的一次,但是也是一次史诗性操作,也是叶修最后一次离家出走。
   
   
  这天雪大的异常,异常到摆明着是要出点事情的。
  他和苏沐橙半只脚刚跨进会议室,陶轩就迫不及待地打了招呼:“你来啦?”
  叶修当场被他这种小媳妇儿似的口气着实一惊。
   
   
   
   
  这次所谓的会议和商讨在苏沐橙看来就是个幌子,其本质是流氓和强盗。 无情的嘉世就是残酷生活的缩影,立誓要把叶修安排得死去活来。
  嘉世对桀骜不驯不拍广告的叶修发出了警告,而且不是真香警告。他们首先虚与委蛇地告诉叶修,我们嘉世是有情有义的,不会因为你不拍广告战绩衰弱就要你狗命这样子。我们给了你三种方案,任君选择。
   
   
 
 

  在叶修看来,这三种方案就是这样的:
   
   
   
   
  一,在这个物欲横流人心冷漠无情的鬼地方做陪练,活多钱少,暴殄天物,被生活剥夺所有尊严。
  二,如果解约的话我们就让你穷得内裤都穿不起。
  三,或者从此以后你叶秋退役,离粉丝的生活远一点。
   
   
   
   
  叶修用他聪明的脑袋分析了一下局势,立刻摸清了这几个方案的意图,它们分别是这样的:
  要他死,要他死,要他半生不死。
   
   
    
   
 
 
 
  苏沐橙已经哭的梨花带雨。
  她愤懑地在和陶轩交涉。大概意思就是,叶修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在电竞圈这是一个日暮穷途的年纪,你们这样简直就是魔鬼云云。
   
   
  嘉世的隔音一如既往地差,都能听见外面的风雪呼啦大作——无名的悲壮,加上苏沐橙悲愤的语气和脸上挂着的两滴眼泪,着实渲染了老景凄凉的氛围,突出强调了叶修的年龄之老。
    
     
   
   
  很老的叶修很难得地没有骨质疏松。他留着铮铮傲骨,他选择半生不死。陶轩很高兴地丢给他一本合同,只见那本合同以一种雨将来时燕子摩擦地面飞行的诡异姿势,轻盈地在办公桌上滑过来,最后漂亮地滑到叶修面前。叶修看着那本合同,鬼使神差地想:要是掉下来可就神作了!
   
   
   
   
  他在那本合同上爽快地签了名字。十年的职业游戏生涯还是给叶修带来了很多的,比如让叶修学会了如何把他弟的名字写的非常娴熟,且富有艺术感。
   
   
   
   
  在这过程进行时,那个叫孙翔的黄毛小鬼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专注到近乎虔诚的神态。叶修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出租屋里的蛇,以及炎炎夏日里十五岁的自己。
  叶家大少爷也是这样,好奇地打量着那条命运多舛的鼠标线。眼睛是亮晶晶的,鲜活的,年轻的。彼时他们都一样,谁也想不到未来究竟会有如何如何的事情发生。
   
   
   
   
   
 

   
  叶修感觉现在的自己有点家道中落的味道。
  走出嘉世门外,叶修感受到了一阵熟悉的快活:我现在是一个离嘉出走的人,是孑然一身的自由人了!
  
   
   
  
  自由人叶修心想,自己应该先找个新的落脚点,一个新的起点。
  白雪纷飞的日子里,似乎寒冷就永远不会有尽头。因而,一点点紧迫的温暖都可以给人以慰藉。
  那是在惨白里苟延残喘的几抹暖色,上面赫然写着:兴欣网络会所。
   
   
   
 
 
 
   
  于是离家出走的叶修笑了起来。
  他一边感叹着寒冷的天,一边拉紧衣帽走进了这个陌生的网吧。室内的暖气舒适到有点虚假,好像叶修十五岁之前记忆里那个富丽堂皇的家,一样的温度。
   
   
   
   
   
   
 
 
 
 
  于是,离家出走的叶修便如鱼得水,借此机会,将已经不再年轻却再度平庸的自己,再度地纵身于平凡人的寻欢作乐之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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